1

我们是重庆人，都是男生。

初三的时候，他以转学生的身份，来到我们班。当时班里只有我的上铺还空着，他自然而然的成了我的室友。

有一件很巧的事，他读小学时候的班主任，竟然是我妈妈。然而，虽然有这样一层关系，我对他依然没有什么好感。

因为他成绩平平，经常打架，上课还喜欢跟老师顶嘴。而我，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“乖小孩”。在我眼里，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。

所以，整个初三，即便是睡在上下铺，我也基本上和他没有过多的交流。

而我们之间真正开始有故事，是在中考之后了。

2

中考之后，无所事事，整体就是玩玩玩。我妈觉得我不该闲着，就把我送到老家表姐那里。表姐是做私人钢琴教师的，我可以跟着她学学钢琴。

在老家，我没有什么朋友，小时候的玩伴都去外地读书了。非要说要找一个认识的人，那就是住在我上铺的那个坏学生了。

不约不知道，一约才发现，他竟然跟我表姐住在同一栋楼。不知道该说是冤家路窄，还是缘分妙不可言。

他听说我在学钢琴，硬要来我家看热闹，显得很兴奋。我心想，他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。

现在想来，自己当时真的是很中二。我觉得自己成绩又好，又会弹钢琴，肯定甩这个坏学生好几条街。

我给他弹了一曲我当时练得最熟的练习曲。曲毕，等着他向我投来崇拜的目光。

然而接下来的剧情，有些偏离我的预想。

“就这样？”他的表情，惊讶里夹带着笑意。我还来不及回答，就被他赶下了琴椅。

他往那一坐，随手就奏了一曲巴赫。

我愣住了，像是个白痴一样，呆呆地杵着，看他表演。

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，仔细地观察他：

他身姿挺拔，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无袖T恤，稍显黝黑的双臂裸露着，肌肉伴随着演奏起伏。修长的十指，在琴键上不停翻飞，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到他脸上。我凑近他的身体，嗅了嗅，有一点荷尔蒙的味道。

这个在我上铺睡了一年的家伙，居然有点帅？

3

之后我才知道，他已经是钢琴专业级别的水平了，我在他面前表演，完全是班门弄斧，小巫见大巫。

在那以后，他经常邀请我去他家做客，表姐不在的时候，就由他来教我弹琴。

我在他家发现了很多素描作品，就连家里客厅墙面的装饰也是素描，他妈妈告诉我，这些都是他画的。他曾经是重庆市某某素描艺术节中学组的入选画家之一。

天啊！是个宝藏男孩没错了！

于是，我又额外多了一门特长学习课程，让他教我画素描。

从那以后，我们接触得越来越频繁了。我去他家学钢琴学素描，空的时候一起出去游泳吃饭看电影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每天都期待着见到他，总是控制不住想给他发短信，想和他聊天，和他见面。

不过，他没有特别热情地回应我。

他有自己的生活，他要去上初中升高中的过度课程。除了我之外，还会和其他的朋友出门玩。他几乎不怎么主动找我，短信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。

4

可是人说，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。

有一天，我在家练完琴，正无聊着，忽然接到他的电话。他终于主动给我打了一次电话，那一刻我才理解心花怒放究竟是什么感觉。

他说，他在镇中学打篮球，便利店阿姨休暑假去了，附近买不到水，让我给他送。我屁颠屁颠儿就去了。

他朋友很多，会打篮球的比比皆是，可他却偏偏让我这个连篮球都没拍过的病秧子去送水。为什么呢？说明他还是在乎我的吧？

我越想越开心，心里有种时隔多日，突然被翻牌的喜悦。

我特意买了一瓶七喜，我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饮料。

之前有一次，他带我去打兵乓球，同行的还有一个他小学同学。他同学好心帮我们买了水，都是七喜。他接过水的时候，和同学两个人相视一笑说，“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，你还记得。”

我当时真的是又羡慕又嫉妒。但是他喜欢喝七喜这件事，就这样被我暗暗记下了。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，只要是和他有关的，哪怕是再小的事情，你都会特别仔细的记在心上。

我到篮球场的时候，已经是傍晚了。球友们都回家吃饭去，诺大的球场上，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等着我。

他接过饮料，三两口喝完。我们杵在球场上瞎聊天，他突然对我说，“不如我教你打篮球吧？”

我拗不过他，只能跟着他学。他从我后方环抱着我，紧紧抓住我的双手，教我握球和投篮的姿势。我的四肢任他摆布，而脑子里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
长这么大，这是我第一次“像个男生一样”打篮球。

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傍晚。有凉爽的风吹过球场，有大片的紫红色的火烧云印在天上。

我，和他，在球场上旋转、跳跃。空气里满满都是荷尔蒙的味道。

5

之前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，是他爱打架。

后来我虽然喜欢上他了，但是他的这个毛病，依然还在。

有一次他背着我出去打群架，左手被割了好长一个口子，留了好多血，血肉模糊。他不敢找他妈，就给我打电话，我带他去医院缝了三针。

看着受伤的样子，我又害怕又心痛。这个人怎么就不知道消停呢？

或许喜欢一个人，就要接受他的坏毛病吧。可是如果他以后还会经常受伤，我又能帮他做些什么呢？

一个想法，在我心里慢慢萌生了。

小时候，大人会问一个问题：“你的梦想是什么？”

说实话，我没有什么梦想，以后想要做什么职业，我也不知道，总觉得这一切离我太遥远了。

但是，那天从医院出来，我突然就下定决心，我想要做一名医生。如果他这一生注定要有很多伤口，那我希望，给他缝针的那个人，是我，给他治愈伤痛的人，是我。

6

经历了这么多，我必须承认，我是喜欢上他了。

有一天，在他家练琴，借着休息的空当，我把他推到在床上，对他说，“我喜欢你。”

他坐起身来，没有说话。

看了他的反应，我有些后悔了。脑子一热，就把这么一个秘密说出来，完全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。万一他嫌我恶心，要跟我绝交怎么办？

他安静地坐到了琴椅上，弹了一曲他很喜欢的动漫插曲，然后终于开口说话，“我超喜欢这个曲子，很抒情很唯美，我教你吧。”

那天晚上，趁着保安不在，我们偷偷去了楼上天台。

天台上可以俯瞰小镇，万家灯火，尽收眼底，虽然说是夜晚，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。

我们一整晚都在聊天，谈天说地，他的过去，他想要的未来。

他问我为什么喜欢他。我说，“因为你是哈儿，而我是另一个。”

（哈儿是重庆话，就是傻子，而他的名字首字母是hr，跟哈儿的发音很像，所以我经常叫他哈儿。）

我感觉到，他有过一点犹豫，但最终他还是牵上了我的手。

那天晚上的月色可真是美啊，就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甜的。

7

三个月的假期，就这样愉快地度过了，我们即将迎来崭新的高中生活。

然而，变故就发生在假期的末尾。

他和我没能考上同一个高中，所以去高中报道的前一天晚上，我去找他告别。

然而，我刚穿好衣服，还没来得及出家门，就收到了他的短信。

短短一句话，“如果你不那么娘，我们还是好朋友。”

太突然了，明明白天都跟往常一样，怎么晚上突然就说这种话了？

表姐家在六楼，他家住在四楼。我慌慌张张的跑到四楼敲他家的门，一次又一次，可是许久也不见人来应门。

他是在家的，我依稀听见房内他和他妈在讲话，但是具体说什么，我听不清楚。

打电话，不接。再打，关机了。

那一刻，我突然感觉手脚发软，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，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无力过。

我一边哭，一边发了条短信给他。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，只记得短信的内容很长很长。

回到家以后，我眼泪还是止不住，表姐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，笑说我是恋家的女儿。

8

在那之后，我再没联系过他，他自然也再没联系过我。

只是每次回表姐家，我总还是忍不住去四楼转转。人啊，都是犯贱的。

高一下学期，我偶然间得知，他在高中交了男朋友。他那个男朋友，跟我当时的同桌，是死党。

重庆真的太小了，小的让人心痛。

高二暑假，重庆市组织高中生集体补习，地点就在他们高中，我左思右想，终于鼓起勇气，约他出来见上一面，他同意了。

在此之前，我通过学校奖励去美国玩了半个月，当时犯贱没忍住给他买了些礼物。

集体补习的第一天，我们如约见面。我把从美国买来的礼物送给她，一件T恤，一个挂饰。

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，见面的时候，他竟然也给我准备了礼物，也是一件T恤，一个挂饰。

原来前不久，他也通过学校奖励去了日本，也顺便给我买了礼物。

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吧。从认识他开始，我们之间，就有很多难言而喻的缘分。

当初这份缘分让我们相识相知，可是如今也是这缘分，让我悲伤难抑。

我多想抱抱他啊，可是他已经不属于我了，就像他从不属于我一样。

那次集体补习之后，我再没见过他，如今也再没机会见到。

9

高中以后，是大学。

他留在了重庆，而我，逃离了这座城市。

2014年，11月1日，星期六。

在外地某医学院读大三的我，因事回了重庆老家。

晚上十一点刚过，我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，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，打电话的，是我一个初中同学。

电话那头，同学的声音急切又沙哑近乎咆哮：

“哈儿出车祸了，流了好多血，救护车还没来，你是学医的，现在该怎么办啊？”

这个消息像是炸弹一样，瞬间炸得我溃不成军。

我奔出了家门，一直跑，一直跑，可我还是来晚了。

我到医院的时候，已经见不到他了，走廊上好几个人，其中一个泣不成声的我认得，是他妈妈。

这次我第二次被他弄得痛哭流涕。

第一次是因为他离开了，第二次是因为他真的离开了。

他妈妈说，变形的车架刺破了他的肝脾和右侧的肾脏。

我当初许下愿望，要做一个医生，为他治愈伤痛，为他疗伤。我也真的去做了一名医学生，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。

10
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篮球我很少打过，他教给我的姿势，也差不多全忘了。但是钢琴我还在弹，会的曲子也越来越多。

只是，不管弹的好与坏，他都再没机会听了。